谢客青

珠玉随风,书香满纸。

【楼诚】有痕(一发完)

01

明楼在大荒地某些无梦又疲惫的晚上,脑子里总会突然闪烁过一些过往的片段,有时候汪曼春被架着拖进牢里的时候疯癫嘶吼的场景会特别清楚地在他脑子里停留那么几秒,始终只有一语成箴的几句话:“明楼我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跟你领养的弟弟搅混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给老天爷招报应的!!!”

明楼照旧从容又淡然地一笑,心里咂摸着这个自己唯一算爱过的女人留给他最后的“礼物”。第二天那两个拖走汪曼春的看守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他的阿诚,本身就是老天爷为了惩罚他而降下的报应,又是报应中他难以割舍的甜果,缠缠绵绵,藕断丝连。

后来明楼发现,这毒妇人还真是有一张善于诅咒的嘴。

02

明楼被划为右派发配到西北“劳改”的时候,透过铁皮火车的小小窗口看见明诚站在站台上看着他。

隔着厚密的雨帘,上海的雨季太无情了,都不让他看见阿诚姣好的脸,只让他看见裹覆着呢子大衣的一层脏灰雨珠,和撑伞的带着皮手套的紧握的手。

道是无情也有情,阿诚说他小时候常常躲在雨里面哭,哭的哪怕撕心裂肺也不会有人发现,大家都忙着收衣服关窗户,直到他回家他那神志不清的姆妈也发现不了自己的儿子跑出去做了什么。

这便好了,明诚从小在明楼庇护下长大,看似娇贵一公子哥儿,实际上也是君子端方能扛起一番天地的硬骨头兰草,很久没哭过的他,没撑伞的另一只手在雨帘后面偷偷抹眼泪。

他在心里说大哥你放心吧,不管你去哪我都会把你找回来的,就像我们的同志一点点找回我们的江山一样。

03

明楼坐在车里,旁边挤挤攘攘的都是不明所以被莫名其妙发配劳改的旧知识分子。他明楼好歹能凭着阿诚八面玲珑的本领少吃几年解放以后立刻划派的牢饭,其他人就不是了,原来一个二个都是穿西装泡租界咖啡馆笔下生风的讲究人物,现在蹲了几年暗无天日的牢子,被上海无常湿气折磨得没了脾气,落一身痨病。往日风度尽失,早已忘了几十年学过的知识方圆,只要有食物和水,立马回到史前,都是不要命的。

一天发一次水,各种脸盆茶缸就从小小的铁皮窗户里伸出去,明楼向来坐到最里面,闭着眼睛不争也不抢,用力感受贴着他心脏那个内袋里的唯一一样东西——一支派克钢笔。

明诚第一年在巴黎过寒假,冬天兼职做翻译员赚了点外快,春暖花开以后,一米八几的少年带点羞怯地把盒子递给他。

“大哥。”什么话也不说,明楼从桌案前抬头,先看见少年被灯光暖朦胧了的眉眼,然后才一眼望进明诚心底名为明楼的一眼万年。

钢笔笔墨早已空了,明楼却一直带着,被抓的时候连行李都没有资格收拾,明楼临走前抓了这支笔。

04

未开荒的西北,是要人命的人间地狱,如今的路,都是被无数双穿过高定皮鞋又穿破布鞋的脚踩出来的。

明楼不爱说话,同号子的犯人冲他恶言恶语,说他活该,说他是头等右派头子,说他拿着高官厚禄还不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就知道假惺惺为了“大东亚和平共存”明哲保身,四万万同胞流血流泪毁家纾难,他照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抓的好啊!这是极少的抓的不冤的右派分子了!!

像明楼这种人,就应该搞到这种地方来待他个后半辈子!让他死也死不成回也回不去!让他在这一望无际的荒芜草漠感受着自己亲人一个个逝去,让他也感觉感觉自己孤苦无依的滋味!最好是把他那当官时候搞过的什么小情人儿一块弄来号子里,给大家一块儿快乐快乐啊?

这还是头两年,人都还有一点点没泯灭的扭曲变态心理,到了后来,这些人连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明楼本来一直沉默,听到那些人越说越过分,专挑他当认罪伏法的软柿子捏,都扯到他的阿诚了。耳中是不堪的话语,明楼哪怕只臆想一点点他的干净美好阿诚被这些人的脏眼睛污了,就忍不住“腾”一下站起来。

哟,不得了,看着文弱文弱的经济学教授也要打人咯!

那是,你不长眼的也不他妈看看这是谁,那可是当年的大老虎!人家屁股摸不得的哟!

砰!明楼往死里打,脏花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镜腿戳进深陷的脸颊里。

那天晚上明楼被上了重铐子,第二天被加了十年的刑期。

05

从此以后明楼不说话了,他把骨子里深深的傲气埋起来,把自己的气节磨成圆滑的一团藏在胃里,随着青稞馍馍和各种能吃不能吃的野菜一同咽下去。

明教授不常说话了,处事方式倒是比在上海走黑路子时更凶狠阴祟,他作为一个犯人用自己最大的活动空间,把自己法国真丝的领带贿给了指导员,一套纯银的袖扣贿给干事科长,金表也用来在犯人里的黑集市上换来半斤青稞粒。明楼被捕时身上穿着的一套华丽身家都被他在几年内陆陆续续兑了个底掉。

唯独那支钢笔,明楼哪怕后来穿上了用破棉絮填的破棉衣,还是从贿过的指导员那借来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在心口缝了个内袋,把钢笔塞进去,封好。

昔日四体不勤的大少爷为了缝衣袋,花了三个晚上,十指戳烂了无数次。

收过他的好处,干事长和指导员自然对他多了一点点不同于其他人的关照,但是明楼要求不多:每个月要五张纸一管墨,草纸也行。

大荒漠条件有限,指导员就是有心也没法一个月给明楼更多纸张。

于是明楼每个月都写信给明诚,为了斩断他和阿诚的关系,明楼只写,写完以后将信对在灯底下烧掉,纸灰和在他粘满干糊糊底的缸里兑水,然后喝下去。

不知道他走以后明诚有没有受到他的牵连,既然走之前已经交代过要组织保留好青瓷,那阿诚应该就没事...

没事就好,为了他的阿诚,明楼吃再多苦,那也是值的。

06

六几年的时候,第一批送去劳改的犯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就明教授还是作为“右派头子”默不作声地服刑,身体不好也不坏,总之握笔的手是再也不漂亮了,之前半长的头发也被他自己打了报告剃成一个平头,说是十天半个月不洗一次澡,背头真的成了个背头,不过他自己都觉得不像个人。

这是明楼开着玩笑对指导员说的,指导员大字不识,觉得明楼只要有文化管他妈的左派右派,因此对他有些格外的关照。

大漠上每天都是青稞面,高粱面都极少有。没有维生素c,因此这里的人们早早都从牙齿开始衰老,明楼本来以前就不太注意,爱抽烟,现在可算是尝到了苦头,六十出头的年纪就没剩下几颗好牙了,有时候疼痛犯了,他会忍不住用头去撞号子的墙,一下,一下,活像黑白无常来索命的步调。

好在六六年到七六年是算平安地被大漠上的明楼躲过了。文|革过后,升官的干事长回来找他,笑着说:“明教授,被特赦啦,赶紧收拾好东西回老家看看妻儿吧!”

明楼说不着急。

他这个样子怎么能被他的阿诚看到。

于是明楼不再清高,为了养点膘,中午抢饭他成了头一个,也不再是有一物就易一物的做派,他把许多小东西囤起来,两年过去竟也存了一比可观的数目。

上火车之前,明楼借了指导员家刚化开的雪水洗脸,他感觉自己洗了一万年那么久,那张苍老却依然有风骨的瘦削脸孔才大概像个明楼了。

07

明楼到了上海,先花了三十块买了一套便宜的中山装,去万国公墓细细找了一天,只看见明镜二字孤零零矗在角落,想来大姐也应该是被他牵连了。

后来明楼又去汇丰银行打听,去和平饭店,去原来的新政府,76号,都说不知道明诚这个人了,老先生您找谁啊?明公馆几十年前就被拆了呀!明家的人也都流离失所不知道在哪一年可能就死了呀!

最后,还是明楼在买报纸的时候,瞥见一个小小的边角,说上海某旧弄堂里有位老人开了一家小店,先生拉的一手好二胡,会煮茶,也会画洋画,这些日子正自拉自唱着《苏武牧羊》,请有兴趣的人都去听。

有人在明楼旁边议论:哟,这小广告加的地方真够尖儿的!不过我听说啊,这老先生可是姓明,这姓氏在这年头可少见哦!说不定伊是几十年前没被革掉的哪个漏网之鱼呢?

另一个人说侬这都不知道呀!明家当年在上海那可是风云!看那个大少爷明楼,到大西北劳改了几十年,结果最近才被特赦,说当时是抓错人了哟!不过从大西北回来一趟,魂不知道在不在人样肯定是没了,真是可怜呐!也不知道这开馆子的明先生是明家什么人...

明楼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看不清楚东西了,揉揉眼睛,有点涩涩的痛。

明楼去见明诚之前,特意找地方搞了搞自己的牙齿。

08

明楼站在卖豆腐的和卖烤地瓜的两家店中间,看着那条长而幽深细窄的走廊被熙熙攘攘来听苏武牧羊的人头淹没得快找不到了,他才走进去。

其实走廊并不长,可见主人开了这家店也不算手头宽裕,进去以后就几张小桌,一张小戏台子,一个老人梳着端正的三七分,鼻梁上松松垮垮架一副金丝眼镜,正拉着苏武牧羊的尾调。

后来的明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当时无比冷静地找一张角落的小桌子坐下,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苦的,不过是阿诚的手艺,品着品着就甜了。

听完戏,人也就陆陆续续散的差不多了,这年头,有免费戏票子谁不要?刚才还鼎沸的小店刹那就剩了明楼一个人,依然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明诚走过来,只剩一层皮肉包着的好看手骨轻轻敲敲桌板:“先生,我们这打烊啦,还想听戏的话,明天再来吧。”

明楼虽然低着头,人又瘦的脱了相,但阿诚不会认不出来,于是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布满皱纹,却又异常清澈纯粹的眼睛。

“先生茶泡的不错,哪里学来的手艺?”明楼有心试探,阿诚的礼仪知识都是他教出来的,这样精细繁琐却又慢工出细活的泡茶手艺,正是当时大学刚毕业的明楼赋闲在家教给阿诚玩儿的物事。

戴眼镜的人愣一下,慢慢坐下来冲明楼温和地笑:“不记得了,前几年脑子受过点创伤,重要的什么事情都忘掉啦。”

胡说,明楼心里恨的就要撕裂开,你明明什么都没忘,你记得我唱的苏武牧羊,你记得我手把手教你拉出来的二胡曲子,你记得我教你泡的茶,你记得我向来把眼镜戴在鼻梁三分之二的地方,你记得我最喜欢看你梳一丝不苟的三七分的样子。

你只不过是把跟这些事有千丝万缕的我忘了而已。你怎么还能云淡风轻地跟我说出来?

他明楼在大荒草漠上被这个世界流放几十年他都没有怨过谁,此刻对汪曼春的最后一句诅咒恨得切齿拊心。

09

明楼还想再聊,弄堂口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明叔叔!回家啦!”

明楼原本悲伤又深远的表情顷刻变得狠厉。

明诚一边站起来锁门一边朝他解释,说自己以前蹲牢子的时候,程女士是他隔壁牢房的同志,后来他受了折磨脑子记不清事情了,在大上海也无依无靠的,总不能当个六十多岁的浪子,于是程女士就提出跟他合租,因为程女士的先生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一名烈士。

明楼不说话,在弄堂口和明诚道别。在一出弄堂拐弯的地方租了间小房子。

此后半年,明楼每天都去明诚那里听戏,有时去的早了也和明诚像老朋友一样下下棋煮煮茶,等人多了明楼就不吵他,找个角落摊开本子,安安静静写自己的回忆录。

后来有一天,明楼正和众宾客一起给明诚鼓掌,突然觉得肚子里不对劲,一口鲜红呕到茶碗里。

明诚把人送到医院,等明楼醒来,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是肝癌。

没得治了,明楼笑笑。这是大西北送我的礼物。

10

半个月以后明楼走了,在病房里,在明诚握着他的手心里,嘴角带一丝笑。

明楼“无意”告诉明诚,希望他能看完他的回忆录再将他下葬。

一整天,心电仪平直的线滚动了一整天,医院里似乎是出了什么乱子,沐浴着夕阳的明诚翻着回忆录,觉得一个世纪都没有护士来查房,一个世纪都没有人来确定明楼的死讯。

回忆录不厚,明楼用带有粗砺老茧的手指握着那支派克笔,一点点地磨,磨他和阿诚的初见,相熟,相爱,到别离。

他在回忆录里说如果阿诚都想起来了,也不要内疚,大哥不怪他,大哥从程女士那知道当初文|革大批斗,明诚被揪出来和明楼有牵连,他被公审,被压着游街,所有人都逼着他吐明楼的黑料,明诚说宁可我自己死我也不会供出他一句。

后来明诚被关了小黑屋,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黑,不见天日没有时间流动的黑暗,关了一年。明诚出来没了时间观念,眼睛也不好了,脑子更是被整得混混乱乱,关于明楼的一切都想不起来。

明楼说阿诚,大哥对不起你,这辈子除了教你读书写字做人,就没带你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跟着大哥一辈子奔波,你也没个名分,我们对国家也没个名分,辛苦你了。

明诚摇摇头,对着本子说大哥我不辛苦,你是我心尖上的一口甜,怎么尝都尝不完的。

明楼说阿诚,这几十年大哥没有一天不是在想你,大哥给你写过信,本想着保护你没寄出去,结果要是知道你迟早要受到牵连,那十几年的每一个月也不用受吞灰隐忍之苦,好歹我们俩能有个联系,阿诚,大哥没有忘了你。

明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摇摇头说大哥没事的,我们心在一处就好了,我这几十年没死,还在上海捱着,也全凭了你在我心中一个念想。他说大哥我知道,我也想你。我也没有忘了你。

明楼说阿诚,大哥深爱你。汪曼春咒我不得好死早晚遭报应的时候,大哥第一件想到的是那又怎样,我和阿诚铜墙铁壁,你这小小诅咒能奈我何?后来认栽了,认命了,被乱世折腾得没法翻身了,但大哥还是觉得,这世道再乱,也没法把我们怎么样的,你说对不对,阿诚?

明诚点点头,眼泪砸到纸上,说是的大哥,这世道待我们不薄,好歹兜兜转转几十年,我们也都没有不得好死,我们死在对方的怀里。

明楼用当年文能提笔安经济的手,细细密密用文字描绘出明诚十岁开始鲜活明丽的眉眼,送给明诚一本全部爱意的明楼。

11

等夜幕爬满上海天空的时候,护士发现明先生们走得很安详,嘴角都带着一丝笑。一个还半趴在另一个的被褥上,像弟弟依赖兄长,又像妻子依附丈夫。

后来万国公墓多了两块烈士的碑,就立在两棵挺拔的杨树下面。

没有后人知道这两位姓明的先生是谁,只知道他们这一生都与上海牵扯着,生于斯长于斯,也埋于此。

END

深夜激情产物,有部分内容致敬《陆犯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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